人生短短几个秋

回来之后行李箱丢在地板上好多天,直到今天下午才终于动手收拾。

忽然想起了箱子内袋里藏着的照片。

前些日子家母听了算命的的话,瞅准了我回家的那几天,挑了个日子要操办着重新给家父上五七,还让我出钱办那些拿去烧的折耗。开始在电话里跟我说时,我直接烦透,说能花在这里的两分钱都没有。

后来慢慢冷静下来,倒也罢了。固然人死如灯灭,那些折腾都只是给活人的演目;但既然老太太信了神棍的胡言乱语,跟她讲道理是断然不会有什么用处的。这钱我倒也不是出不起,就当是给老太太买个情绪价值吧。

那天在老家,无意间在要拿去烧的那堆东西里看到了一个无纺布的挎包,里边有当年我们家爱用的那床毛巾被,白底上印满了水墨风的绿叶红花,朵朵蔷薇,艳丽而不俗气。我很喜欢来着,好好的东西就要烧掉,大概是神棍的主意吧。又留意到旁边还夹着不少照片,就蹲下看了一下。

心里就又埋怨起这个糊涂到家的妇女了。怎么那些活该烂舌头的东西往外吣什么她都信,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把这么多年来还好好保留着的父亲的老照片都一把火给烧了?毛巾被虽然可惜但也罢了,只是这些相片我无论如何都不能遂着你的意,毕竟是要多蠢才是个头?

可是也不太敢一股脑全都拿走,万一叫老太太看出来少了,不知又要生多少麻烦出来。也不好在烧之前再往外拿,毕竟会和好几个本家的亲戚一块,村里的那些啰哩叭嗦的规矩和计较他们可是比谁都在意,可是比哪个老太太还难讲理的。于是就挑拣了几张出来,避着人藏到了外套里侧的口袋里。

下了一上午的雨,林上泥泞不堪。上坟时还飘着小雨,但也没碍着火熊熊地烧起来。那些花了大好几百块钱扎来的大件小件,几个堂姐一块买来的一整身寿衣,那条好看的毛巾被,那些我没偷出来的照片,全都和成堆的火纸和纸钱化作了灰烬。也不知是哪个本家亲戚买了一整箱冲天炮,看来鞭炮已经过时了;轰轰轰了好一阵,空气中弥漫着含硫的年节气息。一通折腾下来,地上除了一堆肥性大概还算可以的灰分,还散落着些塑料垃圾,我捡了丢进火堆里的那些塑料包装绳和包装袋什么的也不知产生了多少燃烧不充分而形成的污染物。坟头上本来开满了漂亮的蓝色姜良子,大火这么一烤,怕是也活不成了。我只觉得荒谬又悲哀。这样污染这方水土,能不能让已经不在了的人在阴间过上好日子我不知道,知道的只是实打实的后果得让在阳间的世世代代承担。

但我平常远在万里之外,这种事终归和我没什么关系;家里人也都很满意,没有和以前一样为了供品要用生肉还是熟肉这样的事吵到几乎打起来,算是皆大欢喜。

从老家回来,我把偷回来的照片藏到了行李箱的内袋里,然后就忘掉了这件事。

……直到今天。

那张黑白的集体毕业照上,那个我唯一能认出来的人,那么幼,那么小。拍这张照片时,大概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吧。还有这张照片,那件短袖衫他年年都穿着,我记得清楚。

在自己家,眼泪也就没什么拘束地掉了下来。

猛然意识到,若是按夏历,今天可不正是正正好好十周年的忌日么。

这么一个连自己的生日都不再挂心的我,这么一个在村里亲戚眼里大概冷血又没人味的我,却没错过了在这个日子里,自顾自地哭了好一场。

十年前那个晚上跑到 Saarbrücken 的 Bürgerpark 里大放悲声、引来两位女士前来关切的青年,如今已经是个可以放心在家哭到缺氧也不会惊扰到左邻右舍的大叔;还有几个十年的忌日,能给我哭上一回?

无神论是残酷的,它断绝了所有有朝一日重逢的可能。它却也是慈悲的:当我自己咽气时,这份思念,这份伤怀,这份永远放不下,就都会终于有了真正永远的尽头。

刚给鼻头抹了点润肤油,脑子里却又冒出来了这么一个念头:除了去过半天香港,他一生都没踏出过国门;倒是他的护照,他的印章,他的照片,还有他当年在西安买的这块玉腰带扣,一个个地都飘洋过海来了德国;他买给自己的手表,也跟着我满世界地飞。那个倔强而善辩的老头,如果知道会是这种情况,会怎么说呢?

又觉得是又恼又好笑了。